在十幾年的創作生涯中,鄭小驢的筆觸游走于城市的鋼鐵叢林與鄉村的粗糲山野間,每一次與紙面的交鋒,都意味著一場新世界探險之旅的開啟。《南方巴赫》展現了他對個體生命存在真相的獨到體悟。他聚焦于那些被歷史塵埃遮蔽的小城青年,追蹤“物象”所攜帶的記憶信息,探尋他們生存的困頓、生命的脆弱以及心靈的彷徨無依。這些青年常常在充滿誤解與自我迷失的漩渦中跌跌撞撞,最終走向未知卻又似乎早已命定的歧途。這既是作家對殘酷現實的詰問,更是他孤注一擲為那些被邊緣化的落寞靈魂發出的焦灼吶喊。
在鄭小驢的小說世界中,那些穿行于字里行間的物象似一套神秘的符碼矩陣,它們以隱喻豐富的符號體系構筑起文本的深層結構,而后指向“人”這一小說敘事的終極所指。看似尋常的俗世之物經由作家的點化,蛻變為跳躍于文本間的神秘能量。在城鄉交錯的現代化轉型背景下,它們赫然浮現于文學地表,成為推動故事走向和影響人物命運的超常之物。
《衡陽牌拖拉機》中的那臺拖拉機,曾滿載生活用品威風凜凜地來往于村鎮間,見證了世紀之交鄉村生活的變遷。它是少年釋放天性、縱情游戲的樂園,也是人們心底隱秘欲望的潛藏之所。小說中,拖拉機的拖斗與浸潤柴油的火柴幕后推手般催動著敘事情節的發展。隨著火雞媽與二先生的秘密情事曝光,“柴油是否能點燃”這一瘋狂的疑團在“我”心中愈發強烈,將小說緊張急促的氛圍推向了頂點。在破敗拖拉機轟鳴炸裂的剎那,一切欲望與騷動都被強大的沖擊力瞬間吞噬,遺留的只有鄉村的沉寂。
《鹽湖城》中的“刑滿釋放證明”是劉明漢身份的唯一憑證,某種程度上見證了他過往的痛苦經歷。這張證明的丟失與找回觸發了劉明漢生活的連串變故,不斷推動小說向前發展。當證明丟失時,劉明漢失去了社會的認同和接納,無法在家鄉找到歸屬;而當再次擁有證明時,他卻發現自己已深陷窘境。愛人的背叛、村霸的欺凌、戶籍的遺失,這些接踵而至的打擊將他推入無根的漂泊之中。他被迫淪為社會邊緣的流浪者,“刑滿釋放證明”也隨即失去了本來價值,變成了一張無用的廢紙。
“二手中巴”在《最后一口氣》中是推動敘事進程的場景物象。小說構建了一個跨越時空界限、現實與回憶相交織的場景:羅治新、利軍、孝畢等已故的石門鄉親與主人公羅濤共同搭乘在破舊的中巴車里,緩緩駛向遠方的長沙城。每當“中巴在濃霧中穿行”的場景浮現,羅濤與他們的對話便會響起,在對話中揭示各自的生命軌跡,羅濤的人生歷程也在中巴車的穿行中徐徐展開。
諾基亞1100手機在《最后一口氣》中扮演了推動羅濤走向悲劇結局的角色。這部手機曾是羅濤與異地打工的女友三三情感的紐帶。隨著敘事的推進,它變成了兩人關系疏離的證物。羅濤得知三三自甘風塵后,兩人的聯系徹底中斷,手機也失去了意義。最終,羅濤為抓住掉落的手機從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跌下落下殘疾。借助“物”的描繪,小說揭示了底層打工青年在物質和精神層面所面臨的雙重困境。《國產輪胎》中的隨身聽是小湘西與修理鋪瘸腿女人之間聯系的紐帶,他們因這個隨身聽而結識,通過其中播放的歌曲分享了彼此充滿傷痛的青春回憶。只是這個原本應該帶來慰藉和溫暖的物品,最終卻記錄了他們悲劇性的結局。
鄭小驢的小說中,“物象”不僅是故事的推動者,它存在于虛幻與現實的交匯地帶,更蘊含著豐富的隱喻意義。尤其是《國產輪胎》中持續滾動的卡車輪胎,已經超越了單純的物象界限。它揭開了一宗殺人案的真相,同時在深層次上轉變成了內心“暗物”持續膨脹的象征性隱喻。一切始于少年文陀不經意間的好奇,他翻動了修車店內藍鳥車中的旅行包,順手帶走了里面的隨身聽,卻未承想,這小小的舉動竟會揭開一段駭人的謀殺真相。由于文陀松動了汽車的手剎,藍鳥車如同一頭失控的巨獸,撞向了堆積如山的輪胎。猶如推倒的多米諾骨牌,一系列事件接連發生,不可阻擋地將命運的軌跡推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。小說的結尾,碩大無朋的輪胎陰影緩緩籠罩在文陀的頭頂,暗示著另一場謀殺的逼近。隱伏在個體內心深處的“暗物”一旦被觸動,就會不斷膨脹,最終演變為無法遏制的惡。小湘西在姑媽的嚴格管控下心理逐漸變得扭曲,他對文陀破舊的、散發著臭味的膠鞋以及修理鋪女人畸形瘸腿的迷戀,甚至對一切骯臟與殘缺事物的偏愛,都成為了他無聲反抗姑媽窒息般控制的象征。在遇到同樣飽受生活折磨的修理鋪女人時,小湘西懷揣著一線希望,期待能彼此相扶,共慰心靈的創傷。然而,對方的一句“變態”將這份期待擊碎,使他墮入屈辱與絕望的深淵。內心的“暗物”急劇膨脹,最終驅使他踏上了殘忍暴力的不歸路。小說的敘事走向正如那只失控亂撞的輪胎,偏離了既定的行進軌跡,沖向了荒謬與悲劇的終局。“暗物”重擊了修理鋪的女人,同樣也將無情地席卷因一時貪念而竊取隨身聽的文陀,甚至連小湘西也無法從這“暗物”的漩渦中抽身。不難預見,他終將淪為“暗物”的囚徒,其人生注定會被無邊的黑暗所湮沒。
在這部小說集中,詭異的家庭相片、藍色的標致206、諾基亞E63、巴赫的CD等物象,猶如一把把解密的鑰匙,逐一揭開背后隱匿的謊言、誤解、背叛、暴力、尊嚴的淪陷……透過物象之眼,小說敘述彌漫著壓抑且神秘無常的絕望氣息。作家在與宿命式的悲觀作戰,縱身躍入現實生活的湍急漩流,讓冷硬如石的現實激起創作靈感的激越浪花。文本與現實間的緊張與迫力,正是作品內部物象語義綿延不息的動力之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