鄉村生活,首在耕種。所聞故事,亦以農事為多。其中可見鄉人幽默,亦多寓有深意。只是半個世紀過去,往日所聞,大多遺忘,剩下雪泥鴻爪,已難描摹。僅憑記憶可及者,錄得數則。
借水車,不借秧耥
春分時分,田地轉綠。已到做秧田、撒谷種之時。將田塊分為數壟,每壟寬一米半,田水微浸壟土,需用“秧耥”抹平,方可撒種,且來日易于拔秧。
村人阿黃早孤,與寡母度日,家中貧寒,無有秧耥,故向鄰居商借。
鄰翁悠然說:“秧耥么,竹竿上頭按根棍,——不借。”
插圖:潘丹
阿黃怏怏而返,私怨其“寒寂不拉”(吝嗇小氣)。
田稻拔節時分,天公亢旱,久久不雨。田中無水,需用水車,揚水高田。母復命去借水車。
阿黃不悅:“秧耥都勿肯,哪能借水車?”
其母強之。阿黃不得已,期期艾艾,復往求助。鄰翁未發一言,令其扛走。
車水半日,解卻旱情。歸還水車,心猶存疑,因詢其母:“借根秧耥介孤寒,借部水車倒爽快,奈格道理?”
母曰:“秧耥么,竹竿頭上裝根棍,介簡單個生活,你自家就該做好。水車么,我家賅勿起(置不起),伊便借撥你。兒啊,自家做得個事,就該自家做好,哪可一丟小事,就煩人家。人情、人情,要用光咯。”
【回音壁】
李健(河北大學):這個故事常聽黃老師講起。令人深思。
蔣思婷(中山大學):學生不曾種過田,想象不出“秧耥”的模樣。但這文中的道理卻是好懂的,力所能及的小事來麻煩人,自會消磨人情,不應事事都求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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喔唷,你也來了呀!
生產隊時種田,社員多于凌晨四點,便齊聚秧田拔秧。
拔秧時,雙手各執秧苗一把,手指每次捻得數莖,連捻多次,便得盈握,用拇指與食指匝住秧之腰部,一提一松,使秧把在水中自然張合,然后順勢在水中略略一頓,秧根部之泥受震脫落,然后揮動秧把,使根部在水面輕涮數下,將兩手之秧交合成一把,于秧之腰間縛以秧草(一般是上年的陳稻草,切成二尺長),便成一把秧苗。待到拔到百余把秧時,再裝入秧擔。挑到大田里,按每一把秧可插的大致范圍,一一扔好,然后按行插秧。
拔秧其實很有講究。若每次所揪太多,則分種時會扯不開。若拔時用力過大,則會將秧苗折斷。若洗涮未盡,則根部猶有泥塊,一擔秧猶如一擔泥,扔秧把時,帶泥之秧苗太沉,會從秧把中飛出,導致散亂。須使每把秧苗呈半卷之勢,松散而整齊,到插秧時,取秧把,抽取一半,握于左手,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搓,分出數莖,便可插種。
拔秧一事,亦有趣事,生產隊時,社員常作調侃,以解勞乏。
阿興拔秧,動作殊慢。等日上三竿,阿黃問其拔得多少。
阿興道:“八把。”
“百把?”阿黃聽得一驚,蓋自家所拔,猶不及百數,因問:“百把,來得蛤馱(在哪里)?”
阿興道:“喏,笠帽底下七把,手上一把,不是八把?”
“八”與“百”,鄉言用入聲,為同音。以故,鄉人常以“拔了百把”一語,嘲弄他人“手腳太慢”。
有時秧田板結,拔秧時帶起泥塊,不易掉脫,所以在提按之后,須著力稍加一頓,使泥脫離,再作輕涮,方才縛以秧草。
但秧田里社員密集,人或在一頓之后,復加一甩,泥水濺于旁人臉上。受泥之人便故作驚訝,道是:“喔唷,你也來了呀!!”
此乃鄉人之幽默,意謂莫非甩水提醒,你也來拔秧了。
【回音壁】
趙延芳(浙江大學):讀了一遍,幾乎噴飯。這些確是我也經過,卻早就忘于腦后。只記得有次拔干田秧,因為臨時放水,每把都會拔起大大泥塊,拔好一把就需抬起腳來,在自己腳底敲打一下,用以甩掉泥巴。當時有個老農,做這個動作時準對著我的方向,竟甩了我滿頭滿臉。我知道他本是無意,就婉言提醒。誰知他倒瞪大了雙眼,大聲說:“你要來務農,就難保衣服干凈!”因為我當時剛回鄉接受再教育,只好低下頭一言不發。
春種拔秧就是需趕小滿季節,拔夜秧無非搞個突擊。夏收夏種叫“雙搶”,需趕在立秋季節完成,我隊田多,勞力不夠,時間更緊。不僅要兩三點起來拔早秧,也常需吃過晚飯出門拔夜秧,到晚上十點才收工。小隊干活的時候,我們經常半夜一點鐘出工。還有早期抗旱,用龍骨水車車水,經常沒日沒夜地干。所謂“天亮宵”和“黃昏肖”兩顆星,我就是在這些機會熟悉的。現在的人只種一季稻就夠自家吃飽,真升到天了。
改革開放后不久,我看他們耘田,就是用個長竹柄的鐵環,站著捅兩下。據我所知,這個工具也是過去人們單干時用的。現在倒好,直接噴灑除草劑就行了。爬在水田里除草耘田的事情,以后的青年農民都想象不出了……
蔣思婷(中山大學):拔秧的場景躍然紙上了,這些田間的幽默真實而清新。
趙延芳:寫拔秧,你忘了還需要一個重要的工具——獨腳拔秧凳。此凳腳的下部為圓錐形,以便能夠將其插在田里,可隨時慢慢向前移動。拔秧的兩手,要邊拔邊順勢將秧苗卷得整齊有序,為的就是插田時左手拿著一把秧,拇指和食指一捻撥,就能分出約十來莖,成其一株,右手接過就可迅速往田里插。如果卷得不整齊,亂糟糟一把,就會害苦插秧人,影響速度和質量。
插圖:潘丹
那個拔秧凳換位移動往下插,千萬要用力且穩當。有一次因為田硬,我沒有將“秧矮凳”插穩,身體一斜,就在水田里跌了個“仰八叉”,引得大伙一陣狂笑,可樂開胃了,哈哈哈哈哈哈哈,笑聲好久沒有完,我心中好不窩火。但剛來“接受再教育”,可不敢惱在臉上。
拔早稻秧時還冷,可能不適合跪。我們五一期間種田還穿棉襖,那時候天氣比現在冷得多。做秧田確實需要春芬節氣開始準備——爛田。我們那兒都是清明“谷籽出田”。那時田里水面結著薄冰,人們都是赤腳下田。我感覺一腳踩下去,坐骨神經立刻自下而上酸到膝蓋,一會兒雙腿就全麻木了。
胡鴻保(中國人民大學):還是覺得回音壁有特色。另外,就是我沒有能力描寫得你那么精細。當然是生活體驗差。但是對于拔秧,還是有些體會的,洗不干凈,肯定別人會挑剔,插的人會不好弄,會罵山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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剩得個田眼
鄉里人種田,需撥秧,插秧,面對黃土背青天,并非易事。
阿黃插秧甚慢。黃昏時返屋,鄰人問其所種如何。
阿黃傲然作答:“剩得個田眼。”
田眼者,田塊大致插畢,猶剩田角小塊,猶如只眼之謂也。
次日,鄰人至田間,見那田不過一小角飄著綠色,太半猶是汪洋。村人遂以“剩得個田眼”用作笑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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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來呵
夏日炎炎,氣壓甚低,微風不起。惟日已近午,農人在田頭悶熱難當,遂舉草帽作扇,大呼曰:“風來呵!風來呵!”
其聲甚洪,氣波聳動沉悶之空氣,果有微風徐來,予人涼爽。今經科學驗證,聲波攪動氣流,確能送來清風。
不意如此大聲呼喊,轉致饑腸轆轆。更兼日已過午,猶不見送飯村婦之影子。待日落回家,已是肚皮貼背,農人十分惱火,責問其婦為何未往送餐。
其婦大是委屈,道:“本已送至田頭,聽你大喊‘甭來呵、甭來呵’,我就回來了。”
“甭”,鄉音為“勿用”兩字合音,讀作“fónɡ”;而“風”,亦讀作“fónɡ”。兩字發音全同,導致農婦會錯其意,成為笑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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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文長與種田郎
明人徐渭,字文長,山陰(今紹興)人。鄉人視為聰明透頂,所傳故事亦多。
某日,他吃得悠閑,騎馬穿過田畈,見有鄉人種田,戲之曰:
種田郎,種田郎,
儂一日到夜
拖過幾千幾百幾十個拖腳行(hánɡ)?
農夫木訥,不知如何相答。歸而訴諸婦。其婦曰:明日若見,汝當這般回答。
次日,徐文長騎馬又過,種田郎乃大聲道:
騎馬郎,騎馬郎,
儂一日到夜
走過幾千幾百幾十個馬腳汪?
文長聞言,知有高人相教,欲求一見。遂下馬,隨至其家。坐下,茶上,文長與彼女言語斗智,先后數個回合,不分勝負。
惜諸回合之內容,今已無從記憶矣。唯記某一回合,文長將手臂一橫,問道:“汝知我是舉上還是放下?”婦則斜倚于門框,兩腳騎門檻,問道:“汝知我是跨進還是跨出?”
下一回合,文長飲得一口茶,戲問道:“汝知我是吞進還是吐出?”
女乃脫裈曰:“汝知我是撒屙還是撒尿(xi)?”
文長大窘,狼狽敗走。
此類種田郎故事尚多,均為郎傻婦慧,黠婦能贏智者。文長與村婦斗智,可惜我所記得的只有這些,連前幾個回合的內容也未記全。
【回音壁】
李健:村婦為勝文長,不惜脫褲以羞走之。戛然而止,令人捧腹。
蔣思婷:耕種篇故事,對我來說是“陌生化”的,別有趣味。通過文字,很多場景都浮現眼前,農人們在勞動時也很會找樂子,我的嘴角就沒下去過。
何橋(中學校友):徐文長的笑話故事在楓橋流傳甚廣。夏日露天乘涼,水泥地上攤條席子,一群小朋友,人手一把蒲扇(多半竹柄上寫有主人名字),席子上圍坐一圈,全神貫注聽老人家講徐文長,聽到精彩處,總有人哈哈大笑……
黃仕忠:會講的不必會做。我只負責描述,是臺下看戲的那個,主角全在臺上。
何橋:主角早遺忘了自己與旁人,倒是臺下看戲的永遠記住了各種角色及場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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割牛蹄記
上大學之前,我做過生產隊的大部分農活,只是沒有扶過犁,耙過田,也沒有放過牛。
我們那里的牛都是水牛。灰黑色的軀體,比大小伙都高。牛角彎彎呈弧形,角尖十分鋒利,但平時都是十分溫順的。我小時候曾對過牛眼,拍一拍牛頭,它就放低腦袋,讓我踏著牛角,牛再抬頭,我就爬到了牛背上。騎在牛背上,放眼四望,最是威風。
隊里與牛有關的活計都由專人負責。耕田的是根木,后來是月明、龍志。放牛的是小龍,比我大三四歲,他反應較為遲鈍,心地單純而善良,與牛甚是相洽。
耕牛犁田時,趕著牛,扶著犁,鐵鏵犁斜著切進土中,黑油油的泥土被一層層地撕開,好像翻滾似的卷動著向前,原本稻根像針腳那么遍布的田土,翻轉成一壟壟的泥帶,看起來有一種特殊的美。
插圖:潘丹
然后是耙田。這“滾耙”,是一張四方的鐵架子,架子下面有鋒利的刀片,人站在架上壓住,水牛拖著鐵耙前行,那耙不斷切碎高高低低的泥塊。在空曠的田野里,駕著鐵騎,“吁……吁”聲中,馳騁在汪洋般的田間,異常的威風,卻又讓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,因為要是不小心一腳踩進刀叢,又被牛拖著走……那結果我不敢想象。但也從來沒聽說過什么意外,也許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危險吧。
插圖:潘丹
接著是耖田。那張“耖”,是一件像是欄柵似的農具,約七八尺長,最下方是一排尖尖的、粗壯的鐵條,每條間約有十公分,鐵條插進泥水里,耕牛拖動,田里就像潮水涌動,頗是壯觀。先是將“耖”與田水平行著操動,繼續切碎田土,使之變成泥漿,然后觀察著,用力傾斜插入,用“耖”將高處的田泥推到低處,使之平如鏡面,再然后就可以插秧了。
插圖:潘丹
這耕田佬最是孤獨,終日唯牛為伴。雨天,也是獨自穿著蓑衣,耕、耙、耖,喊著“吁……吁”,指揮著老牛,只聽得嘩嘩的水聲。
其他時間,那水牛卻是悠閑無事,終日在田頭地邊,啃吃青草,細細的牛尾巴掃來掃去,驅趕那討厭的牛虻。或是到水塘里泡澡,只露出一個腦袋,不時大聲地吸氣呼氣。
有時候兩頭水牛會頂角打架。據說只要喂上一束“黃稻草”(陳年稻草),那草香而柔,是牛的最愛,能讓雙方停止爭斗。所以“喂黃稻草”,就成了社員們的典故,常用來說那些犟牛似的人,需要喂上束黃稻草。
有一年秋天,隊里的母牛要生小牛了,請洪彪師傅來接的生,他把剛生下來的牛犢抱到牛欄外面的空曠處,用一把半弧形的鋒利小刀,把牛蹄上突出的角質一一切除,然后將牛犢放在地上,那牛犢笨拙地起來又跌倒,跌得個三五次,就能站住,然后邁開腿,跌跌撞撞地跑回牛欄里了。
老牛太老了,耕不了田,拖不動耙,就會被宰殺了吃肉。據說那牛也知道這個結果,眼睛里會掉下大滴大滴的眼淚。老太太會念念有詞,說聲“罪過”,所以我不敢去看。
【回音壁】
劉勇強(北京大學):牧童短笛大概是鄉土中國最詩意的符號,它的背后卻是沉重的勞作、頑強的抗爭與無奈的老去。大作令人回味。
李舜華(廣州大學):寫牛耕生動,配圖清雅。“這耕田佬”一段,貌似簡淡,頗有詩意。
錢志熙(北京大學):
炎陽如火水如蒸,
赤腳行來過小塍。
叱犢扶犁夸鄰叟,
分秧獲稻賽幼朋。
當年漂麥慚高鳳,
今日懷莼憶季鷹。
南畝已蕪歸不去,
空將文字記前曾。
——近日論耕說牧,多有佳話,感而賦此。
許賀龍(杭大同學):慚愧,我的牛遲遲沒有出欄,兩長江的牛先后奮蹄奔跑了。黃長江的牛故事詳盡生動,特別是對耕犁、耙、耖農活的描寫相當專業!
陳建新(杭大同學):我爺爺是中年時脫離耕地,帶著三個孩子進杭州的,所以我小時候也能聽到我爺爺對牛的描述。印象最深的,是在牛的眼睛里,人是放大的,所以牛對人很馴服。反之,在鵝的眼睛里,人是縮小的,所以鵝會如此狂放,與人(也和所有動物)對抗,能取代看家狗,能放哨,敢于反擊入侵者。“馬吃谷,牛耕田”,這俗語其實表達出人間的不平。
錢志熙:寫得真好,牛耕是田園詩中最美的情景之一。犁、耙都與我們那里一樣,寫犁田一段最生動。犁田是技術活,村里真正犁田犁得好的,也就是那么幾個人。
岑寶康(杭大同學):我雖然沒割過牛蹄,但叔輩割牛蹄時我當過助手。跟馬驢一樣,牛也需要定期割牛蹄。這跟人需要經常剪腳趾甲是一樣道理。
張玲燕(杭大同學):犁田、耙田、操田,平整水田的三大步驟很完整、很細致、很親切。但通讀全文,割牛蹄只是一筆帶過,記的都是割過牛蹄的牛們的工作吧?
黃仕忠:原本只想寫割牛蹄,后來內容不夠,就拿耕田來湊熱鬧。
魏丁(杭大同學):糾結,江南山區半山區的水田多為黃泥,土赫色,放水犁田,但見濁水翻涌,泥漿四濺,少見黑油油。
黃仕忠:諸暨的河谷地帶的,為黑色淤泥沃土。我們家背后的山,是沙石山,會稽山余脈。對面村子則是黃土丘陵,土質不同。
沈瀾(杭大同學):生動,只是看著題目有點痛。
廖可斌(北京大學):仕忠兄的描寫非常真實準確。在我老家湖南,犁田、耙田完全相同,只是第三道工序叫“滾田”,滾田的農具是木制的,一個圓筒上嵌入若干木片,滾過田就平了,好插秧了。滾田我不怕,犁田時,我特別擔心犁尖會傷到前面的牛腿;耙田時,我跟仕忠兄一樣,特別擔心從鐵耙上滑下去,因為鐵耙上都是稀泥,很容易滑下去,下面就是鋒利的耙齒。但也如仕忠兄所說,沒聽說誰因此受傷的。
本人屬牛,從小看到牛一年到頭辛苦不休,吃的是草,冬天只能吃棉籽餅,住在棚里,蒼蠅橫飛,老了還要被殺,覺得最不公平。感到牛還不如豬,豬盡管短命,但至少輕松過幾天,只管吃。
也有剎那的美感,如仁兄所說,犁田時田中的泥土像一道柔軟的波浪卷起延伸等。但農村勞動苦不堪言,不堪回首。千萬不要像魯迅先生所說的,文人搖著烏篷船,經過鄉下,說:此乃農家樂也!
張若琪(中山大學):我有次放假回家,恰好趕上生小羊,濕漉漉的小羊生出來后站不穩,大人就去處理了下羊蹄。具體細節已經不記得了,只記得我當時問小羊不疼嗎?大人說要不然小羊站不住。處理完后,小羊就顫巍巍地去找羊媽媽了。看老師這些文章,總讓我想起塵封已久的童年回憶。